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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审第二天

所属书籍: 坡道上的家

里沙子望着阳台外的天空,这个时节,早上六点天就很亮了。虽然一直都是六点半起床,但她从没留意天色是否明亮。

穿着睡衣的里沙子梳洗完毕后,为阳一郎与文香准备早餐,做了蔬菜沙拉、煎蛋卷,煮了一锅味噌汤。一如往常弄好一切后,静静地走向卧室,挑选外出服。里沙子明知动作得快一点,但就是犹豫着不知道穿什么才好。最好避免穿领口有绲边或颜色偏亮的衣服,但若选黑色、深蓝色又怕像是丧服,实在很难决定。最后里沙子挑了一件米色衬衫和深蓝色长裤,在盥洗室匆忙化妆。

她瞄了一眼时钟,确认时间还算充裕后,从咖啡机取了一杯咖啡,站在厨房啜饮。五分钟后,必须叫文香起来吃早餐,还得叫醒阳一郎。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事,里沙子的心情就莫名沉重,但想到自己还能站在寂静的厨房喝咖啡,她又感到不可思议而安闲。结婚前,自己一个人住时,屋子里总是像现在这样安静,但那种感觉不太好,里沙子立刻否定。那时的一切就像半个世纪前一般遥远,自己那时的确常像现在这样独自啜饮咖啡;不,应该说无论做什么,如果独自一人身处在这样的寂静之中,她的心情总是无法平静,不安又胆怯,总觉得少了什么。

好了。里沙子轻呼一声,准备叫醒文香,心中默祷这孩子别闹别扭、别哭闹才好。

带着文香搭公交前往JR车站,转乘两次电车抵达浦和站,从车站搭公交到公公婆婆家时,还不到八点半。想赶快将文香托给公公婆婆,打声招呼就走,没想到和婆婆站在玄关聊了起来,对话迟迟无法结束。“还真是辛苦啊!到底是什么样的案子啊?难道不能说不做了吗?不会啦!不麻烦啦!我们很希望小香能留下来过夜呢!可是啊,她肯定哭闹着要回家……”

“喂,里沙子不是赶着要去法院吗?你这样讲个不停,她就没办法走啦!”

公公从最里面的房间走出来说道。结果这次换文香大哭,里沙子向二老频频行礼致谢,赶紧离去。天气很热,公交和电车上倒是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,但一出了车厢又马上冒汗。里沙子早已忘了这种温度差,不对,几年前还在上班时,并没有这么夸张吧。上班族到公司开始一天工作的时候,八成心情还不错——里沙子抓着公交的吊环想着。

从浦和站搭乘JR电车时,里沙子早已疲惫不堪。不知为何,昨天没有哭闹的文香今天却因为没看到妈妈,站在公公婆婆家的玄关大哭。里沙子怕赶不及,忙将文香托付给婆婆,飞也似的离开。

即使搭上电车,耳畔还是回荡着文香的哭声。随着乘客越来越多,痛苦程度倍增,孩子的哭声不知不觉远去了。

里沙子拿着昨天发的卡片走进大楼,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,搭上电梯,进入一个房间。虽然气氛和昨天一样冷漠无趣,但或许因为有窗户,人也没那么多,空间还蛮宽敞。

昨天那么努力做笔记,今天却不让大家拿出来。早上明明听过说明,里沙子却忘了。她以为至少做过笔记,不带回家复习也会有印象,但果然没有记清楚的东西,到了现场就是脑袋一片空白。

下午五点多,走出法院门厅时,天色还没暗,蝉鸣在炎热的暑气中显得格外嘈杂。里沙子走下通往地铁的楼梯,走向检票口时,瞥见芳贺六实站在通道角落里打电话。

里沙子犹豫着该不该和她打招呼。很想和她聊聊,哪怕一两句也行。除了那件案子,聊其他话题应该没关系吧。

上一次和六实短暂交谈后,里沙子想,要是时间充裕,应该会再多聊会儿吧。可惜当时的气氛不适合,毕竟明令禁止陪审员在法庭外谈论案情。或许正是有此压力的缘故,大家都很沉默。在评议室休息时,除了向法官提问,大家都是沉默地翻阅着手上的资料,刻意避免和别人视线交汇。在这种气氛下,实在很难和六实交谈,里沙子只好选择沉默。

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。虽然并未禁止陪审员之间交谈,但也许大家都担心一不小心会触及案情。况且要是被谁撞见两人在交谈,还遭到误解,可就伤脑筋了。

里沙子决定假装没看到六实,继续往前走,走了十几米后,身后传来一声“山咲女士”。她一回头,瞧见六实拿着手机,快步追上来。

“聊几句应该没关系吧。”六实将手机塞进包里。

“其实我也很犹豫,要不要向你打招呼。”

“只是问问搭哪条线、坐到哪儿,应该没关系吧。”六实逐一确认似的说。

“我搭日比谷线到上野。”

“我在茅场町转乘。”

两人又陷入沉默,总觉得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,有点紧张。这种感觉实在很奇怪,里沙子忍不住扑哧一笑,六实也轻声笑了。

“其实只要不谈论案情就行了。”

“就是啊!”

两人通过检票口,走向站台。站台上站了不少乘客,不可能每个人都和这起案件的审理有关吧?里沙子环视众人。

“芳贺女士,你有小孩吗?”里沙子问。昨天彼此问了工作情况,还没问是否结婚、有没有孩子。

“记得山咲女士说,自己有个年纪还很小的孩子吧?我们家没有小孩,所以下班后比一般家庭轻松,我的工作也不用加班,生活算是挺规律。昨天不知为何觉得很疲累,就和我丈夫一起小酌几杯。今天要来法院,希望能赶在午夜前到家。毕竟结束这里的任务后,还有一堆工作等着处理呢!”

“你从事哪方面工作呢?”

“服装业。”

电车进站。两人和其他乘客一起上车,拉着吊环并肩而立。

“你是要去托儿所还是哪里接孩子吗?”

“去我公公婆婆家。还要换好几班车才能到家,不像芳贺女士那么规律,我的生活步调完全被这件事打乱了。”

“不过,幸好还有公公婆婆可以帮忙照顾一下。”

六实说完,露出想起什么似的表情,赶紧望向前方。

里沙子马上就意会了:可能是因为“公公婆婆”这个词,让她想起了法庭审判吧。的确,要是没意识到这一点,话题可能不会就此结束。搞不好会聊到那个人也是让婆婆,而不是让自己的母亲来帮忙之类。

“唯一的好处嘛,就是离我家最近的车站附近有一家超市,营业到很晚,晚一点可以买到便宜的打折小菜。虽然我平时习惯去的时段也有折扣,但还是没有打烊前便宜。”

里沙子刻意挑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,但总觉得最后还是会绕到和审判有关的事。既然连聊天都要避开这、忌讳那,倒不如一开始就完全不要搭理对方,还比较轻松。不过,里沙子真的很想和六实聊聊,聊些和审判无关的闲事。

电车驶进银座站时,两人的面前有了空位。里沙子和六实对看一眼,一起落座。瞬间,一种仿佛一直身负什么重物似的疲惫感袭来。

“山咲女士今年贵庚?”电车驶出银座站,六实沉默片刻,问道。

“三十三。”

“是吗?好年轻呀!我三十七,快三十八了。认真想过到底要不要生孩子。”六实脱口而出的话,让里沙子有点不知所措。是太过小心不提审判的事,只好拿自己的事当话题吗?六实又说:“虽然现在高龄产妇也不怎么稀奇,我们结婚也还不到十年,但是啊,几年前有人说我要是再不生就生不出来了。我也意识到自己就要到生育年龄的上限了,正烦恼着要不要干脆辞职生小孩呢!”

“是啊。”里沙子随口附和。她完全不明白六实想说什么,这话题又会联结到什么事。

“不过啊,我老公的想法和我完全不一样。”

“他不想要小孩吗?”

“倒也不是。”六实不太高兴似的皱眉,咬着下唇。可能是不知道要怎么解释,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我实情吧——里沙子心想。

“虽然这种事应该早点说,但要怎么说、什么时候说,拿捏不好就麻烦了。”

“嗯,的确。”

六实沉默,里沙子也没开口。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六实像是猜到里沙子的心思,又说:

“反正就是这么回事!不知为何又想起这个了。和审判内容无关,应该没关系吧?我说的不是审判的事,是我自己的事。”

原来如此,没有孩子的六实也会这么想啊!里沙子诧异地发现。

因为被告安藤水穗和自己年纪相仿,也有个年纪不同但性别相同的孩子,里沙子不免有感而发地想起很多早已忘却的事;虽然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想的,但她觉得不少女性听到这种事都会有所感触才是,好比结婚时的事、婚后生活,甚至是婚前、还不知恋爱是何滋味时的事。所以里沙子觉得,水穗就像是生活周遭会遇到的人。这件事没有发生在自己身边,这位名叫水穗的女人的生活,也与自己的生活无关,两人的生活水平和圈子都不相近,但里沙子就是觉得她离自己很近,近到就像在超市一前一后排队等着结账似的。

“居然和你聊起这种事,真是不好意思。我不是后悔没生小孩,怎么说呢?生不生小孩也是夫妻俩的自由啦!啊,到茅场町了。”

六实似乎对自己的失言很难为情,她迅速起身,向里沙子行礼道别后匆匆下车。里沙子拿出手机确认时间,婆婆发来两条信息,都附有文香的照片。

“小香正在午睡,好像天使!”

“今天问小香要不要一起去吃回转寿司,小香说她想去。”

“马上就快到上野了,今天也很感谢您二老。看来吃晚餐时,小香又说了任性的话,真是不好意思。”里沙子回信后,闭上眼。

明明应该什么也不想就闭上眼,眼前的黑暗却像是一块屏幕,浮现出一栋房子。

今天在取证调查的资料上看过水穗住的地方。里沙子对世田谷区一带实在不熟,资料上写的地名和车站名根本连听都没听过,不过看照片感觉是非常宁静整洁的住宅区。沿着山坡有一排外观相同的新住宅,水穗家就是其中一栋。

米白色墙壁搭配斜顶,玄关前方是停车场,通往玄关的石阶旁,摆了几盆盆栽。虽然照片上的盆栽光秃秃的,但之前肯定绽放着色彩鲜艳的花朵,里沙子想。造型时尚的木门上还挂着圣诞花环,元旦时一定会装饰有趣的新年装饰吧,搞不好万圣节还会挂南瓜灯。之所以想象得如此具体,是因为水穗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

那时,她还没察觉在哪里看过这样的家。里沙子屏息看着幻灯片中浴缸、卧室、楼梯和客厅等的照片,感觉如此真实。

中午吃便当时,她才意识到在广告传单上看过这样的房子。

里沙子和阳一郎早就商量过,现在的家算是暂时租住的,等存够首付再买一栋自己的房子。自从搬进现在的公寓后,里沙子都会特别注意房地产商的广告传单。

不知道是不是现在流行这样的房型,总觉得广告传单上房子的结构都很像,一楼有两三个房间,客厅和餐厅位于二楼,还有阁楼似的空间,外面开了好几个圆形、长方形的窗户,连停车场的位置也很像。如果离车站的距离差不多,房价大概也一样。她想:哎呀,这好贵喔!但房子紧邻武藏野市,车站又在徒步可达的范围。

里沙子曾好几次照着传单上的地图,带着文香出门散步,顺便去看看实际建筑。她都是在样品房没开放参观、房地产商不在的工作日下午过去,所以总是大门深锁,外面没有业务员的车子,也没摆桌子,只能远眺没有人住的房子。实际一瞧,庭院的设计都差不多,就连栽植的树木种类都很像。

不难想象一家人搬进来时会是什么模样:玄关一带装饰盆栽,圣诞节快来临时,还会在树上挂起灯饰——不是什么华丽的吊饰,而是小东西。文香应该比现在大一点了,住一楼日照最好的房间。走廊装饰着好几幅画——无论是花钱添购,还是文香的涂鸦,都会裱上同样的画框。还要给二楼的客厅和餐厅添一张大桌子和几张椅子,或许还会为了文香养只小狗或小猫。

造型大同小异的房子有四五栋,其中一栋的玄关大门上贴着已售的告示。会是什么样的人买下了这栋房子呢?又是基于什么原因呢?为了小孩?价钱便宜?还是因为离学校、公交站比较近?里沙子想象着。“我们还要再等个两三年才有能力买吧。”她边想边抬头望着无人居住的家。

这里房子的外观和水穗家很像,不是某一栋很像,而是每一栋都让人有这种感觉,可以想象住在里面的光景。里沙子甚至不经意地想:要是自己住在这里,应该会挂上圣诞花环、新年装饰,在石阶上摆几盆盆栽。

虽然不知道实际情形,但水穗家的盆栽也许很早之前就枯萎了,也并没有装饰什么圣诞花环、万圣节饰品。不过,水穗和丈夫当初去看房子时,一定也会这么想吧:准备一间儿童房、买一套这种款式的餐具,还要邀很多朋友来家里做客。等我们有了孩子,孩子还会带他的朋友来家里玩。她肯定兴奋地想象着,和丈夫开心地聊着。然而万万没想到在这么漂亮、崭新的家里,却发生了那么不幸的事。

从幻灯机播放出来的照片来看,家里一切都收拾得很整洁;虽然没有像拍纪念照那样拍摄屋内全景,却没有里沙子想象中那么杂乱,她不由得将自己家拿来比较;要是将自家客厅的照片和水穗家的摆在一起,问别人哪一个是被告人的家,搞不好大部分人都会指我家吧。她很诧异自己怎么会想这种无聊事。

里沙子在上野下车,一边走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,一边用手机查收信息。有一条婆婆发来的信息,还附上文香坐在回转寿司店享用美食的照片,里沙子突然觉得饥肠辘辘。

昨天回家时困倦不堪、还算乖巧的文香,可能是觉得回转寿司店很有趣吧,现在她赖在公公婆婆家的客厅,哭闹着说不想回家。公公受不了小孩子的哭闹声,婆婆赶紧将文香带到其他房间。

“瞧她哭成这样,就让她留下来住一晚吧。我们无所谓的。”

婆婆一脸担忧地说。

若是文香肯乖乖留下来,里沙子当然很乐意。问题是,等里沙子一走,她肯定又会哭闹。

“可是她半夜一定会吵着要回家。”

“没关系啦!到那时我们跟她说没法立马回家。”

“她不是那种乖乖听话的孩子。”

“哎呀,小香可是聪明得很呢!今天啊,她不仅乖乖地坐在寿司店里吃东西,还跟老板说,妈妈说不能吃巧克力,所以选了别的点心。”

别的点心是什么样的点心?可能是察觉里沙子想问又不好意思,婆婆主动说:

“不是那种便宜的零食点心,是不含添加物、蛋卷似的零食,不是什么不好的食物啦。而且啊,寿司店老板还说,小香是他见过的唯一能乖乖坐在店里吃饭的小孩呢!比她还大的孩子在店里跑来跑去的,父母出声制止也没用,真的很夸张。”

婆婆回答了里沙子的疑惑后,马上转移话题。文香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,半睁着眼看着大人们,里沙子不由得一肚子火,一把抓住文香的两只胳膊,想将她从地板上拉起来。

“好了,不要耍脾气了。回家啦!我们回去吧!小香。”

文香还是不肯起来,整个人往后仰,又开始哭闹,直嚷着“不要,不要回家”。里沙子气得松开文香的手,上半身被拽着的文香没了支撑,直直地往后倒,后脑勺撞到地板,发出碰撞声。

“哎呀!好大一声呀!小香,你没事吧?”

婆婆抱起文香,抚着她的头。

“好啊!小香,你留下来,妈妈一个人回去。妈,真的很不好意思,今天小香就留下来过夜,麻烦你们了。”

文香抱着奶奶,哭得更大声了。

“别担心,交给我吧。明天也是这个时候来接她,是吧?加油哦!里沙子。好乖啊!不痛了,不痛了。”

文香被奶奶抱着,总算不再大哭。

“那我走啦!小香,要乖乖听话哦!”里沙子说着,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。

“爸爸,那就麻烦你们照顾文香了。真是不好意思,我回去了。”

里沙子在楼梯下方喊,楼上的公公探出头。

“噢!好,路上小心哦!”

里沙子行礼后,走出玄关,走在只有路灯和室内灯光流泻的昏暗住宅区,竟不自觉落泪。明知道为了这种事哭很傻,但方才的愤怒与懊悔让她不禁流泪。才尝到一点甜头就得意忘形,既然爷爷奶奶家那么好,那就一直待到下周啊!反正在那里可以只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……里沙子满腹牢骚,走向公交站。她告诉自己从包里掏出手帕是为了擦汗,却频频拭泪。

冷静,冷静,冷静。公交站旁站着两位高中生模样的女孩,一边各自把玩手机,一边聊天,语尾声调还刻意拉长。里沙子和她们并肩站着,望着马路另一头,等待公交车到来。

里沙子凝望着往来车辆稀稀落落的马路另一头,做了个深呼吸——冷静点,你对小孩子发什么脾气啊!

文香似乎是从今年进入了大家常说的“小恶魔期”,也就是“第一阶段反抗期”。里沙子早有觉悟,也能理解这个时期对人格的养成以及日后融入社会非常重要,但孩子这个也不要,那个也讨厌,反复说些听不懂的话,动不动就哭——真的太爱哭了;长久下来,里沙子也厌烦得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,有时焦虑过头,情绪激动,整个人的情况比文香还糟。

唯有文香不吵不闹、乖乖听话时,里沙子才能冷静地思考一些事。育儿书上说两岁会出现第一阶段反抗期,还真是完全对应,宛如四月樱花盛开般,准确得令人安心。有时文香别扭得叫人啼笑皆非,有时她在儿童馆和公园看到其他孩子,又觉得文香比他们乖多了,暗暗放心不少。而且女孩的确比男孩好教,就像那些孩子上托儿所的母亲说的,女孩子不会满口脏话,也不会脾气一来就把父母当出气筒。

冷静下来,里沙子想到自己竟然对一个来到这个世上还不到三年的孩子发脾气,就很生自己的气。

女孩们不再聊天,各自划着手机。里沙子偷瞄被微光照着的女孩侧脸:文香像她们这么大时,会是什么模样呢?到那时我一定想不起自己一个人在回家路上哭泣。就是想起来,也会很错愕吧。

公交来了。里沙子坐下来时,才意识到自己从没这么生气过;其实文香留宿公公婆婆家也能让自己暂时松口气,况且二老也很希望孙女留下来。

公交抵达浦和时,里沙子的情绪已然平复。今天就别吃太油腻的家常菜了吧,她思索着买些青菜和生鱼片,却忽然想起,因为自己突然松手,文香才会向后倒,撞到头,里沙子又担心起来,责怪自己怎么如此不小心。明明早已习惯文香爱闹别扭的脾性,为什么还要生气呢?明天要好好抱抱她,夸她很勇敢,敢一个人住在奶奶家。

里沙子凝视窗外电车铁轨,脑中好几幕情景浮现又消失,她忽然惊觉,这些景象都是今天看到的安藤水穗家的照片,一些拍照角度和一般纪念照完全不同、有些变形的照片。明明根本不知道水穗家的装潢、气氛,里沙子却仿佛造访过似的可以清楚地描绘出来。干净整洁、玩具没有丢得一地都是的儿童房里传来婴儿的哭声。将毛发蓬松的婴儿脑门儿压进水里时,孩子的鼻孔漂出既像牛奶又像蜂蜜的分泌物……里沙子赶紧拂去这幕画面,一时之间她忘了文香的事,也忘了采购东西。她提醒自己别再想了,毕竟明天还要继续审理这件案子。今天法院只是先将水穗家的细节,还有孩子溺水当天穿的衣服等照片播放给大家看,接着播放了一份地图——标示接到报案电话的消防局到安藤家的距离,以及水穗的丈夫从车站回家的路线图,还有客厅、浴室的图片等,都是真实到让人痛苦的照片。这些作为证据的照片又有多大说服力?还有一些照片,里沙子实在不懂和案情有何关联。

午餐时间结束后,接到报案电话的消防员以证人身份上庭。当被问及何时接到报案电话、报案时水穗丈夫的态度与语气时,不知是紧张还是个性使然,消防员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,法官要求他大声点。

水穗丈夫是在晚上八点三十七分拨打急救电话的。五分钟后,救护车出动,于晚上八点五十七分抵达安藤家。消防员说水穗丈夫当时还算能清楚地说明情形,面对询问也能如实回答,但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慌张。询问婴儿是否还有呼吸和心跳时,水穗丈夫也很冷静。

里沙子边做笔记,边想着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,涌起难以言喻的无力感。几点打的电话、救护车几点到,又是几点抵达医院,审视这些事情的正确性有何意义?

不行,不能想这种事,里沙子这么告诉自己。就是因为有意义,这个证人才会站在这里。

但里沙子也明白了另一件事。发现安藤家的内部细节和自己理想中的家很像之后,自己确实有点不知所措,实在不知道要怎么看待站上证人席的人所说的话。所以自己刻意回避,认为做这些没有意义。

“不行,明天一定要好好听。也许除了我以外,其他人都很认真,坐在那里努力想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呢。所以我得认真,不能恍神,不能闭耳不听,必须和水穗站在同样的立场,以母亲的身份参与这场审判。”

在南浦和转车时,里沙子察觉到放在包里的手机在振动,她在站台上确认,原来是婆婆打来的电话。里沙子赶紧回拨,电话那头冷不防传来哭声。

“小香她啊……”

里沙子顿时感到无力,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。婆婆肯定是要说文香哭个不停,吵着要回家。

“她吵着要回家,是吧?”

“就是啊!我说妈妈明天就会来接,但她还是吵着要回家,结果就大哭起来,这下子怎么办啊?”

所以我不是说了要带她走吗?结果你还是要她留下来住。不是你说小香是乖孩子,绝对没问题的吗?里沙子忍住想怒吼的冲动。

“可以让她看DVD或是念书给她听,给她洗个澡也行,只要做些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,应该就没问题了。不然就带她去便利店,买个什么给她……”

“动画片也看了,澡也洗了,但她还是把书一丢,一直哭闹啊!要是带她去便利店还是哭个不停怎么办?虽然哭累了睡着也好,但这么小的人儿哭成这样,叫人担心呀!哭到抽筋、呼吸困难也说不定,是吧?”

里沙子抬头望着站台上发出白光的时钟,思索了几秒,手机那头依旧传来文香的哭闹声,她还不时地喘着、咳嗽,声音都哑了。里沙子暗忖:婆婆的声音里,透露着希望我过去带她回家的意思,但我都已经转车了。要是说她哭一哭就会停,搞不好会被批评当妈的怎么这么无情,还是折回去比较好。文香的哭喊声仿佛就在身旁:“妈妈!妈妈!妈妈在哪里?”

“我现在过去,不好意思,给你们添麻烦了。”

里沙子说完后,挂断电话,走向另一边的站台。明天要夸奖文香、抱抱她的心情已然消失。里沙子什么也不愿想,只是紧抿着嘴,站在另一边的站台上,凝视着铁轨彼端。

再次走出公公婆婆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。令人诧异的是里沙子赶到时文香还在哭,而且已经哭到几乎没声音了,被里沙子一把抱起,她才总算止住泪水。里沙子带着女儿再次出门,等公交,搭上公交,在浦和搭电车、转车,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,她一路上都没和文香讲话。

“妈妈,跟你说哦,今天爷爷啊!”“妈妈,妈妈怎么了?”“妈妈,小香今天吃了寿司哦!”“妈妈!”起初文香还会不断地跟里沙子讲话,拉着她的包和衣服,试图引起注意;转搭中央线时,可能是察觉妈妈的样子有点怪怪的,她没再开口讲话。直到抵达离家最近的车站时,也许是因为疲累,文香打起瞌睡。里沙子没有叫醒半闭着眼的女儿,只是用力拉着她站起来。尽管一脸睡意,文香还是紧紧地跟着妈妈。

里沙子没有去车站大楼里的超市买东西,而是直接搭上公交。有位中年妇女看文香一脸睡意,好心让座。里沙子向妇人道谢后,用力将女儿按在位子上。文香睁开眼,抬头看着里沙子,问道:“妈妈,要坐吗?”里沙子却不理会。站在一旁的妇人先是偷瞄了一眼不回应的里沙子,接着对文香微笑。

在拥挤到空调几乎没什么效果的公交车里,里沙子紧抓着吊环,思索着。这是虐待吗?我的不闻不问伤害了孩子吗?怎么可能,我没有打她,也没骂她,才不是虐待。

可是今晚——要是今晚文香出了什么事,我会被人怀疑吗?那位让座给文香的妇人会做证吗?“是啊,孩子明明对她说话,她却垮着脸,看向前方,完全不理会”。

家里竟然亮着灯,还真是稀奇。里沙子抬头望着自己的家,这么想。她抱着在车上睡着的文香,走进门厅。

先回到家的阳一郎坐在客厅喝啤酒,餐桌上压扁的空罐晃动着,一旁还搁着吃完的塑料便当盒。

“你吃过啦?”

里沙子瞅了一眼便当盒,这么问。盒子里残留着卷心菜和色彩鲜艳的淹渍菜,配菜可能是油炸食品吧,盒里泛着油光。

“嗯。看你还没回来,也没回信息,我想可能是留在爸妈那里吃了,所以我就去便利店买晚餐了。”

里沙子一边听阳一郎解释,一边带文香去卧室。

……所以,没买我的份,是吧?

里沙子边帮文香脱衣服,边这么想,突然很想哭。

“要帮她洗澡吗?可是现在叫她起来,怕会哭闹吧!”

里沙子回头,瞧见阳一郎站在卧室门口。因为反光,只看得到他的身形轮廓,瞧不见脸上表情。里沙子很想冲着这剪影怒吼:“这种事别问我!要是她哭了,你来哄不就得了?!”

面对自己想哭、想怒吼的冲动,里沙子感到茫然,只因为肚子饿了,心情就这样糟,实在很蠢。为什么自己永远无法习惯这种事事都不顺心的情况呢?

“妈帮她洗过了。可是夏天容易出汗,还是赶快再帮她洗一次吧。”

里沙子走向厨房,洗手后,确认冰箱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吃。实在没心思去想切什么、煮什么,她温热速食烤饭团,泡了一杯之前买来以防万一的方便汤,又拿了一罐啤酒。一边后悔将婆婆昨天让她带的南瓜料理倒掉,一边将啤酒倒进玻璃杯。

卧室传来文香的哭声,阳一郎不知在说什么。一听到文香的哭声,里沙子又焦躁起来。

“果然哭了,我看还是明天早上再洗吧。反正已经洗过了,不是吗?”

阳一郎打算把哭泣的文香塞给里沙子,就像把纽扣掉了的衬衫交给她处理般理所当然。面对这样的阳一郎,里沙子忍不住发牢骚道:

“早上哪有时间帮她洗啊?我不可能像之前那样一直在家,也不能迟到啊!”

“只不过是当个陪审员,别说得好像自己担了什么超级重大的任务似的。”阳一郎语带讽刺,“好乖,好乖,妈妈生气了。别哭了,我们去洗澡吧。好不好,小香?”阳一郎哄着哭泣的文香,把她带去浴室。里沙子回头,瞧见环在阳一郎背上的那双小脚,心里涌起将手上的啤酒罐扔过去的冲动。

她赶紧别过脸,做了三次深呼吸,一口喝光杯中的啤酒。

不是情感起伏过于强烈,也不是急性子,她想。只是自从文香出生后,稍微不顺心就很火大。这不是脾气,而是从容的问题,里沙子默默解析。因为失去了从容,所以心情浮躁、焦虑,这不是文香的错,也不是阳一郎的错。自己明知遇到这种情况时,应该先做个深呼吸,却还是忘记了。

在儿童馆和公园认识的其他母亲好像也会这样,但总比自己的母亲强多了,里沙子想。“虽然我不是那种贤惠的母亲,也不是很大方,但至少比养育我长大的父母好多了。”

烤饭团和方便汤都很难吃,要是早点回来,就可以买些比较好吃的成品菜。里沙子这么想着,又喝了一罐啤酒。

“啊,总算睡着了。”

穿着睡衣的阳一郎坐在里沙子对面。刚才对不起啦——里沙子抬起头,正想和他道歉,那人却问:

“喝了不少啊!没关系吗?”

被一脸严肃的阳一郎这么说,里沙子将道歉的话又吞回肚子里。拜托!这才第二罐耶!也不想想你一天喝多少罐!还是说你觉得身为女人,不该喝这么多?

话语像啤酒泡泡一样不断蹿升,里沙子将它们逐一咽下肚。她知道,自己今天真的很糟糕,失了从容。

“这罐喝完后,我就去洗澡,准备睡觉。”里沙子勉强挤出笑容。

“我先去睡了。”阳一郎起身。

“晚安——”里沙子刻意用开朗的声音说。

真是糟糕透顶的一天!她明白,也习惯了。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原因显而易见,就是她不肯原谅文香的任性。

有些时候,没什么明确的原因,就是心浮气躁,心情不好,看什么都不顺眼。好比现在,就是会不经意地迸出略带恶意的言辞。其实里沙子也明白,宣泄情绪一点好处也没有。

虽然阳一郎不是那种性急、脾气火暴的人,但失了从容的里沙子一旦说出什么带情绪的字眼,他一定会反击,而且会一直揪着这点不放。其实阳一郎并无恶意,更不想伤害老婆,只是一起相处的时间长,又对这种事特别敏感,有时说话难免会伤到里沙子。就像刚才,虽说只是以候补陪审员的身份参与审判,但对里沙子来说,这显然是一项超负荷的重大任务。这么说或许有点夸张,毕竟不少人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。里沙子一想到此,忍不住叹气。

看来我和阳一郎还真是相似啊!里沙子想。我们都是别人眼中的好父母、善良之人,但一旦失去从容就会怒气攻心,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,一贯的体谅与体贴也会顿时消失。在这一点上,简直一模一样。

有了文香后,里沙子学到一件事:情绪上来时,不能恣意发泄,想说什么就说什么。这种时候,一定要先深呼吸让自己冷静,试着找回从容,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。不要无谓挑衅,也不要做任何让心情不愉快的事。

道理都明白——

里沙子悄声嘟哝,将剩下的啤酒全倒进杯子,大口喝光。

文香乖乖地睡着了,阳一郎也睡了,家里一片寂静。里沙子沐浴时,一股强烈的罪恶感涌上心头。

没看到阳一郎发来的消息、晚回家也没说一声的人明明是自己,为何还要气阳一郎不买自己的便当?

面对文香,里沙子的罪恶感更重:我们不是年纪相仿的朋友,文香也不是小我几岁的妹妹,她只是来到这世上还不到三年的小女孩,为何要对她发那么大的火呢?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能预料得到,不是吗?她说待在奶奶家很快乐,不想回家;将她留在那里,又会吵着要回家。这些不是都已经预料到,也想到对策了吗?里沙子的耳畔又响起文香努力向自己搭话时结结巴巴的语气;要是平常,她早就哭了。脑中浮现她被气冲冲的自己拉着手,一颗头晃啊晃的小小身影——我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她呢?

里沙子坐在塑料椅凳上,弓着背,边搓弄洗发水起泡边想:自己实在不配为人母亲。

从青春期开始,里沙子就觉得自己大概无法为人母亲。虽然很憧憬爱情,却不想结婚,因为那时的她认为结婚就是建立家庭,养儿育女。一路升上高中,来到东京念大学,交了第一任男朋友,这样的想法还是没变。过了二十岁,不想结婚的想法变成就算不结婚也无所谓。直到认识阳一郎,她才觉得或许步入婚姻生活也不错。虽然里沙子还是认为结婚就是建立家庭,但她的想法变了。如果自己当了妈妈,只要不要像自己的父母那样就行了,说他们是负面教材也不为过。让里沙子改变想法的不是年纪渐长,也不是环境或朋友的影响,而是遇见了阳一郎,所以她很感谢自己的另一半。

尽管怀孕时因为孕吐严重,身形消瘦了不少,她的这个念头依旧未变。她看育儿书,上网看准妈妈们写的心得文章,浏览她们的博客日记。里沙子曾想,养儿育女这件事搞不好比想象中来得简单。养植物必须浇水,它们才不会枯萎;一直摆在阴凉处,它们也可能枯萎。养儿育女大概也是这么简单的事,不是吗?

孕期进入安定期后,里沙子的内心涌现出极度的不安,这种感觉比认识阳一郎之前更紧绷、更急迫。

“我为什么会想为人母亲?根本不适合,不是吗?我不知道怎么做,不知道如何扮演好母亲这个角色。”

里沙子没有向阳一郎坦白她的心情,因为这就势必得和盘托出自己和父母的关系——这么一来,阳一郎也会深感不安,觉得我这种人根本不适合做母亲。

已经无法拿掉孩子了。该怎么办才好呢?里沙子俯视着还不算大的肚子,好几次这么想。察觉老婆不太对劲的阳一郎曾向自己的母亲求援,所以婆婆常打电话关切媳妇的情况,里沙子也只能敷衍应付。婆婆有时候会带着孕妇装、男女都可以穿的婴儿服,还有一大堆青菜来探访里沙子。过了一段时日,里沙子才明白,婆婆似乎怀疑儿媳妇有产前抑郁症。可能是听从婆婆的建议吧,阳一郎休假时,也常陪里沙子外出散心,有时会开车去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或海边。这样一来,里沙子也就越来越说不出口:我不是有产前抑郁症,而是一想到不适合当妈妈的自己竟然要生产,就觉得很害怕。

然而,这种忧虑竟然在临盆前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宝宝比预产期晚了几天出生,约莫在那一个月前,不只是心中的忧虑,连所有沉积在内心的不安居然都烟消云散了。里沙子每天都像服用了名为“快乐”的药物,感觉自己无比幸福、无所不能。不安究竟为何物?又会在什么时候迸发?里沙子有时甚至彻底忘了那种感觉,祈愿日子永远都像这样就好。接着,那段记忆与文香呱呱坠地的哭声、护士们的祝福声、夫妇俩喜极而泣的哭声交织在一起。

里沙子凝视着随水流向排水口的洗发水泡沫,赶紧用护发素搓弄头发,然后冲洗。

我不可能扮演好母亲这个角色——文香出生后,这个想法好几次卷土重来。

不能老是被这种负面想法束缚。就像今天,自己对文香过于严苛、乱发脾气,被阳一郎吐槽,对公公婆婆心生不满。情绪一平静下来,负面想法就会扩大。

在儿童馆和认识的母亲们闲聊,互吐苦水,有时也会笑谈自己竟然会为一些小事生气,但毕竟大家多是点头之交,无法深谈,也无法成为倾诉心事的对象。虽然也可以找同样有小孩的朋友聊聊,但可想而知,一定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对话。这时里沙子就会觉得,果然不该辞去工作,当初将文香交给托儿所就好了。要是能和每天见面的母亲们成为闺密就好了,这样就能交换育儿心得,也更有话题可以聊。

这么一想,里沙子的心情更低落了。自己不是那种能兼顾工作和家庭的人,送孩子去托儿所也不是为了向别人吐露心情。里沙子察觉自己很容易陷入消极的思考旋涡,打从心底厌倦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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